忽然,那群官员中有人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。我和田浩转过脸低下头,避免和他发生对视。也是奇怪,那人不知为何,竟然向我们缓缓走来。他这一动,其他官员也跟在屁股后头动起来。片刻的功夫,我和田浩就被这群人围在角落,无数道目光投在我们身上。
“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来人问道。
我抬头看去,只见他四五十岁的年纪,脸色暗黄,身材瘦削,目光却是炯炯有神。原来是西山脚下,喊停厮杀的那位张大人。他今日一身普通的深灰衣衫,此时面带微笑,看上去仿佛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。
旁边一位瘦弱的官员似是认得我和田浩,讨好地在他耳边一阵嘀咕。这位张大人边听边皱眉头,待那官员说完,他的眉心已经皱起了几道竖纹。
我和田浩沉默不语。有什么可说的呢?想来他现在已经明白来龙去脉。在他们这群人眼中,爹被收监关押,是天经地义的事吧。
果然,他不再说话,只是对我和田浩微微点了点头,便转身走向停在门外的一辆弧顶暗红马车。这群人又急忙跟着他,一阵客套恭维,然后他登上马车,扬长而去。
……
第二日,江城东头算命的王瞎子竟然主动找上门,好心地要为我们家算个八字。说他是瞎子,其实只是瞎了一只眼,眼白死鱼肚一般翻着,平日里常掉下一绺头发遮遮掩掩,美其名曰不想吓到小孩。
瞎子问娘要了全家人的出生时间,闭着他那只独眼,念念有词。好半天,他慢慢睁开独眼,咳嗽两声,郑重其事地说道:“夫人,我就直说了。”
见娘点头,他便压低声调,一脸神秘道:“问题就出在夫人身上。”
放屁!我差点想跳出来打他一拳。娘能指使千里之外的辰俊叛国?还是娘能命令当今皇上颁布那道圣旨?
“夫人日主丙火,日支为午,日干自坐羊刃,过刚过强。”王瞎子看着娘,独眼放出一道精光,“克夫克子之象。”
“克夫克子?”娘声音颤抖,目光忍不住朝我看过来。
“正是。”王瞎子颔首。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模样,我的右手握紧了拳头。好想打他!
“非也。”门外一个不以为然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,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穿着灰黑道袍的老头子。那身道袍已经脏得起腻,他也不肯换掉,象是这道袍有什么高强法力。这老头子正是江城西头为人驱邪的冯道士。
他竟然也不请自来,主动要为我们家除鬼驱邪。没等王瞎子开口,冯道士又抢声道:“丙午的女子,一派火象。可谓日主中阳气最鼎盛之人。不仅不会克夫克子,反而易成为其他所有人的觊觎目标。”
娘转头问道:“觊觎目标?”
“不错。”冯道士摸摸他的山羊胡子,微笑道,“所有人都想吸她的阳气,特别是阴气深重的人。”
“你以为辰庄主为什么只关押五年?”冯道士朝王瞎子白了一眼,“若不是夫人阳气撑着,只怕是后果更严重。”
“胡说。女命丙午,日支恰好是日干的羊刃,称为八字自坐羊刃。丙午日的女子行事风风火火,犹象男子做派,克夫克子是必然。”王瞎子伸长脖子,脸涨得通红,哗哗念了一通。
“你才胡说。一切命数,以阳气为尊。阳气越盛,则命力越强。人一死,那就是阳气全无。到了鬼的阶段,只能称为阴魂。丙午的女子,阳气鼎盛,只有别人吸她阳气的份。”
冯道士恭敬地对娘抱拳行礼,然后开始问起我和爹的出生时间。娘已经被这两个人说得云里雾里,不知道该信谁。冯道士掐着手指头在那里算啊算,忽然看着我叹了口气。
“恕我直言。”他又看了娘一眼,小心翼翼道,“少庄主属相和日主全是水象,一片阴气,所以……”
放屁!我刚想出言反驳,王瞎子已经迫不及待叫道:“瞎扯!少庄主的八字是我算过的人里至少前三名。”
然后这两个人车轱辘一样,从各自算法的起源一路扯到江城有多少人因他们的预测而免于灾祸。声音越吵越大,王瞎子的死白眼都快跳出来,冯道士的山羊胡子也气得一晃一晃要飞了。
听他们叨咕这一大堆,我总算有点明白了,这两个人师承的路数完全不同,还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正宗。谁也说服不了谁,就在我们家的厅堂里互相置气。
我越听越觉得好笑,爹被株连关押,这到底是娘克夫克子?还是我八字阴气太重?如果此时再来个第三人,是不是还得说因为山庄里哪样物品坏了风水?
“瞎子师父,道长,其叔因为族兄弟辰俊叛国受到牵连,难道问题不是出在辰俊身上?还有,制定株连九族律法的人,和皇上?”田浩道。
“你说什么?”王瞎子吓了一跳,瞪着田浩摇头。
“少年人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冯道士皱着眉头,看看田浩,忽然问道,“你什么时候出生?”
该死!臭道士又想给田浩算命。果然,他摸摸山羊胡子,自己琢磨道:“庄主属相日主一片阳气,夫人更是阳气鼎盛,仅仅少庄主一人之阴气,不该压制不了。莫非,你也是阴气深重?”
“哼!”王瞎子冷笑一声,看看田浩,又看看冯道士,“就凭我一只眼睛,仅看面相,就看得出这小兄弟灵秀异常,八字肯定不差。”
他满脸堆笑,对着田浩道:“你给叔说说出生时间。”
“我忘了。”田浩避开他的目光,走到娘的身边。娘已经被王瞎子和冯道士绕得晕头转向,大概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,娘还是向他们请教了化解的方法。
王瞎子要娘去水源寺拜方丈,给个修行的名号,点一盏长明灯供奉在寺里。意思就是娘的心要皈依佛门,四大皆空,在明镜山庄的,只是娘的身体而已。
这建议刚说完,冯道士就急了,直喊瞎整瞎整,嚷嚷着这样只会白白让乱七八糟的鬼魂吸了娘的阳气。冯道士极力阻止娘这样做,倒是提议我不要在家待着,以江城为中心,去往南方,结识阳旺之人,尤其是丙午的女子。若能阴阳交合,那就更是顺利吸取对方之阳气,对我大有裨益。
王瞎子一听也急了,叫道冯道士这是在帮倒忙,说少庄主本是极好的命,怎么能被丙午这种克夫克子的女子带衰?
说着说着,这两人又快吵起来。最后,娘只好保持现状,哪一种化解的方法都用不了。想到王瞎子和冯道士一片热心,不收一分钱,我们还是客客气气把他俩送出了门。这两人走出山庄,还在激烈舌战,看样子,再战八百年也战不出个所以然。
“娘,你也知道,爹被关押,问题出在哪里。”安慰娘不要把这两个人的话放在心上。
娘点头,但我看得出,她对王瞎子和冯道士的话还是有些似信非信。我也明白,不是娘突然对玄学有了认同,只是在我们无力抗争的时候,玄学就象天上飘下来的一道布幌子,上面写着“命该如此,不必挣扎”。
我突然在想,倘若是被钦赐勇武将军的大哥遭遇这种事,当今皇上还会株连到他的头上么?答案肯定是否定的。这一瞬间,我的胸中又被一股热血填满,想要往上,再往上。
“辰雨哥,虽然冯道士说的八字阴阳奇奇怪怪,但我忽然知道松阳派内功的解法在哪里了。”田浩的想法似乎和我完全不在一条路上,他的目光清澈明亮,透出一种恍然大悟的了然。
“是什么?”
“还是王平前辈的观点,停止修炼。”
不,这不是松阳派想要的答案。我朝田浩摇摇头,若停止修炼在松阳派内行得通,掌门也不至于强行突破反噬期而丢了性命。
“从八字去断阴阳有些荒谬,但人身的阴阳之气却是真实存在。的确如冯道士所说,人死则阳气全无。松阳派的内功心法我全看过了,其实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所以,修炼越深,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走得越远。”田浩叹了口气,“阴阳并不是一个圆,而是南北两端。”
“这么说来,雅竹和她师叔们想要的圆满并不存在。”
“不存在。”
“你如果告诉雅竹,她怕是不能接受。”
“其实阿峰说的没错,唯一能折中平衡的办法,只有停在反噬期之前。既不会突然削弱松阳派的实力,也不会遭到反噬。”
看看田浩,我再次摇摇头。“雅竹和她师叔一定不甘心。”
田浩默默点头。我们都清楚,掌门连命都搭上了,结果却告诉他们这内功心法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,他们整个门派都是错上加错,任谁也难甘心。
“如果非要突破反噬期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田浩想了想,做了一个推我的动作,“就象这样。既然掌门无法自行突破,那么假如有人的内功阴寒之气更盛,他若帮一把,或许能助松阳派的人越过反噬期。不过,我认为即使越过了反噬期,也不是寒极生热,从而阴阳相接,反倒是以缩短性命为代价。”
“不可行。首先,这个办法就是以错为错。其次,内功阴寒之气更盛的人并不好找,能到这种境界的人,怕是离死也不远了吧?”我思索片刻,又一次摇头。
“所以,还是回到阿峰说的那个办法,停在反噬期之前。”
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让雅竹满意的答案。但以田浩的个性,他不可能给出那个以错为错的答案。即使目前这个答案,其实也很勉强。修炼到什么时候,就到了反噬期?以时间为限么?可每一个人的进度一定不会相同。当修炼者本人意识到反噬来临,恐怕就已无法阻挡反噬的继续。
田浩低头想了很久,似乎也想不出提前识别反噬的办法。矛盾之处在于,松阳派的人不可能早早停在低阶不再向前。
“辰雨哥,还是直接告诉雅竹,完全停止修炼,才是最正确的解法。”
我不住摇头:“田浩,你知道这不可能。”我都能想象,田浩给出这个答案,雅竹大概又会象那次,田浩说她和娘神似一样,气得要打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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