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浩沉思片刻，点头道：“我们下山后，最多一两天，大哥应该就下山了。虽然别人不知大哥去哪儿，干什么，但我们不回归心山庄的话……”田浩顿了顿，苦笑道，“以我们和大哥的关系，竟然不再回去，一定会让人想到是我们和大哥发生了矛盾。”
“这是其一。”我盯着田浩，“还有更严重的呢？”
田浩微微一颤，象是想到什么，眼神忽然暗淡下来，仿佛要逃避一般，不再看我。我抓住他的手腕，看着他道：“不错。一旦知道扇子哥大姑和元福被杀，阿峰、小晚和老曲都是聪明人，他们会怀疑什么，你还不明白么？”
“乘风寺和顾府都在封锁消息。阿峰他们就算知道了，也绝对不会泄密。”田浩的声音小得连我都快听不清。
“我相信阿峰他们绝对不会泄密。可是……”我叹了口气，“田浩，你还看不出来么？”
“我知道，辰雨哥。”田浩垂下眼帘，“大哥，不想提那件事。当时，如果不是我差点说出大哥杀扇子哥大姑和元福的原因，大哥根本不会承认是他。我是不是错了？那时不该与大哥相认。大哥在我们离开乘风寺之后再行动，就是为了避开我们。谁知……”
我拍拍他的肩膀，摇头道：“你没错。但是，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大哥知。”
田浩低下头，盯着鹅卵石发呆。好一会儿，他才低声道：“所以，为了保守这个秘密，我们必须回归心山庄。”
“是。而且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。”我看着田浩。
……
“辰雨哥，元福死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辰雨哥……好难。”
……
“田浩，娘说我长大了。你呢，也长大了么？”
田浩又抹了抹眼睛，点头。
……
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小雨，淅淅沥沥。天气也渐渐凉起来。娘开始为我们收拾行李，带各种好吃的。我和田浩既然决定回去，便也不再纠结。
做一个重要的人，想起我和阿峰曾经的愿望。回到归心山庄，和大家一起勤练武功，跟着大哥，为门派和武林的强盛出力，成为真正的高手。这不正是我们一直所期待的么？
男子汉大丈夫，碌碌无为过一辈子，又有什么意义？
我抬头看了看阴沉低矮的天，叹道：“以前总以为明镜山庄，爷爷和爹他们都在江湖中鼎鼎有名。其实不是。那些能青史留名的人，你不羡慕么？大多数的人，活了几十年，比尘土还渺小。就象……元福被化尸粉化掉那样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。”
“我们记得元福。”田浩的声音急促起来，“扇子哥他们记得，乘风寺的人也记得。”
隐隐约约地觉察到，田浩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。就好像，我觉得爬上山顶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，他停在山脚也怡然自得。
“田浩，如果不是必须回归心山庄，你打算怎样？窝在乡下，种田下地？”
“不可以么？辰雨哥。”田浩象是觉得这样的生活自然而然，无可厚非。
“你才十几岁，就要过上老年人一样的日子了？”
田浩微微皱起眉头，显然并不认同我的说法。
一点好胜心都没有！我看着田浩，不禁轻轻摇摇头。
正在这时，从庄门那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，象是有很多人涌入庄内。发生了什么事吗？我和田浩忍不住往那边走去。
迎面过来的，是一队气势汹汹的官兵，领头的，正是搜查扇子哥大姑家的高壮汉子。看到我们，他的目光稍微移向左侧，似乎不想和我们对视。
听到院子里的动静，爹也和林叔杨叔从厅堂走了出来。高壮汉子见着爹，立即挥手喊停了队伍。士兵们个个面目严肃，象是高壮汉子一声令下，他们就要冲上来抓人。
高壮汉子展开一卷黄色物件，同时清了清嗓子。我抬眼望去，吓了一大跳！那一卷黄色的东西，难道竟是圣旨？
“辰其，接旨。”高壮汉子盯着爹，沉声喝道。
爹，还有山庄内的其他人，听到这声低喝都吃了一惊。但大家又很快镇定下来，双膝跪地，准备接旨。
“辰俊贩卖军机，私通次殊国，罪大恶极。九族之内，男丁收监，关押五年。”
高壮汉子的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，震得我头脑一阵晕眩。他接着又高声念了一连串人名，有的是我认识的亲戚，有的是只听过名字的亲戚，还有压根不知道的人。都模模糊糊在耳中飘忽，只有“辰其”三个字，一下一下，敲击着心脏，我感到浑身冰凉。
高壮汉子的右手用力一挥，两个士兵便如出笼的野兽，迅速朝爹扑了过来。眼前忽然人影一晃，田浩飞身挡到爹的面前。
“你做什么？”高壮汉子看着田浩，眉头皱成一团。
“辰俊叛国，为什么抓其叔？一人做事一人当，其他人都不应受牵连。”田浩毫不畏惧，将过来的两个士兵死死挡住，不准他们上前。
“嗬——”高壮汉子忽然笑了一声，摇头道，“小兄弟，听说你一年前才从乡下来江城，果然是孤陋寡闻，不懂规矩。”他收起笑容，正色道：“怎么，你想违抗圣旨？”
“田浩。”爹摇摇头，又轻轻推开田浩，主动向士兵伸出双手。
我没听说过辰俊这个人，也不知道他怎么跟爹扯上了关系，但是我知道，爹这一走，意味着要在监牢里度过漫长的五年。而爹，什么也没有做过。
株连九族，这该死的律法！
田浩见士兵要给爹套上枷锁，又快速闪到他们身边，一掌将枷锁击落，拖着爹的手就往后退。高壮汉子大惊失色，可能没想到田浩竟敢如此大胆，他脸色铁青，右手一挥，所有士兵如风一般，呼啸着朝田浩逼近。
爹急了，扭动身体，使劲想挣脱田浩。但田浩根本就不放手，一手拖着爹的臂膀，一手朝逼近的士兵挥舞。看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挥手而已，前排士兵的短刀长/枪竟已纷纷脱手，“叮叮当当”落了一地。
傻小子！我站起身，心里又感动又心酸。
“你疯了？”高壮汉子见状，厉声喝道，“不要仗着你武功不错就任性妄为！你知不知道，你这样抵抗的后果是什么？”
高壮汉子握着圣旨的手青筋暴露，面容冷得象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。
“难道要让整个明镜山庄的人为你的任性陪葬？”
田浩一愣，爹乘机从他的手中挣脱，一跃扑向高壮汉子。高壮汉子冷不防被爹迎面一个熊抱，两人差点摔到地上。
我跃身一个起落，停在田浩身旁，紧紧拉住他的胳膊，不让他再上前一步。
“其叔何罪之有？这是滥抓无辜！”田浩倔强地对高壮汉子喊道。
“闭嘴！”高壮汉子一边指挥士兵再给爹套上枷锁，一边给我使眼色，“乡下来的野小子不懂规矩，还不快滚下去。”
心知他是好意，田浩这样的言论若被人报上去，必然又会引起轩然大波。就算今日能阻止他们将爹带走，明日呢？明日之后呢？
或者明镜山庄的人定要一意孤行，一辈子亡命天涯么？即使侥幸逃脱，又能逃到哪里去？次殊国么？坐实叛国的事实？
还是别的周边小国？然后等待别国再次围捕，将我们当做大礼，献给当今皇帝？
我们就象渺小的蝼蚁，根本无法对抗朝廷。
“叛国重罪，九族男丁仅以收监五年惩处，已是圣上恩典。”高壮汉子旁边，一个眼睛细长狭小，看起来似醒非醒的男人见爹束手就擒，颇为满意地点头。
真是荒谬。因为一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人，什么坏事也没做的人却要被关押五年。我看着爹沉静的身影，不知该怨谁。怨这个不认识的辰俊？怨制定这条律法的人？还是怨这个所谓开恩的圣上？
如果象田浩一样反抗呢？犹若蚍蜉撼树。而且，正如高壮汉子所言，只会拉更多的人陪葬。
我紧紧拽着田浩，走到爹的面前。这一次，田浩任由我拖着，象个木头人，没有丝毫挣扎。娘和其他人都聚到爹的身旁，我们围着爹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高壮汉子他们没有阻止，似乎容许我们进行这样的告别。
爹的脖子上已套上木枷，双手也被锁链牢牢缚住。爹的脸上没有畏惧，也没有怨恨，深深看了一眼娘，又对林叔和杨叔轻轻点了点头，然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。
“小的时候，的确听说过辰俊。算是……族兄弟。”爹忽然说道，面色波澜不惊，仿佛此去只是出一趟远门，再过些日子就可回家。
“其叔……”田浩慢慢伸出空着的那只手，去摸爹脖子上的木枷。爹身边的士兵一惊，胳膊立即伸了出来，张开五指，将田浩的手一把捏住。并未动弹，士兵见田浩不象要反抗的样子，嘴里才轻轻缓了口气。
爹朝我和田浩慈爱地笑了笑，然后挺直背板，转过了身。高壮汉子一抬下巴，一挥手，士兵们立刻迈步移动，排成整齐的两列。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把爹夹在中间，随着队伍开始出发。
他们走，我和田浩也跟着走。高壮汉子瞟了我们一眼，见我们只是默默跟在队伍后面，并无别的出格举动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。
走过街市的时候，自然引来无数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。
江城的监牢位于官府衙门内，那是我小时候最恐惧的神秘之所。高壮汉子将我和田浩挡在衙门口，示意我们留步。看着爹随他们离去的背影，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充斥我的全身。这不合理，可是我们到哪里，找谁去评理？
我和田浩久久站在衙门口，不愿离去。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，而我们，什么也做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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