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子鸿哥。”
“新的缉拿令?”
白子鸿只看了眼李启昭手中拿着的东西,并不关心自己会否被画出真容。他逗着那笼中莺,怜惜地抚着它的羽翼,即使那莺鸟并不领情,反而不断用尖喙叨啄他的指尖。白子鸿最终将笼门开启,放任这莺鸟回归它应去之处。
伴着一声鹰唳,白子鸿合目轻叹将笼门关起。
“是玉宇的消息,他要你速回弘州。”
舍凤?
白子鸿没敢耽搁,他差人尽快收拾行囊,在第二日天明前便要出发。李启昭往他的行囊中塞了一包茉莉酥饼,白子鸿并未拒绝。
“这东西,如今不好买了。子鸿哥,路上要处处小心。性命要紧,不要逞强。”
“存理,保重。”
白马奔驰,李启昭站在原处,直到那儿郎的身影再难看清时才回了府中。他说茉莉酥饼难买并非有所暗指,只是李裕乾将此物列为细查之属,凡买来食者,都需查验身份笔录在册。
“去吧,跟好他。”
“是,主上。”
阴阳各一,总能护他周全。
断壁残垣,烟味尚未散尽。白子鸿近乎不眠不休半月,却还是来迟一步。蒋澄听闻白马入镇,便赶忙来此处寻他,可寻到的却是一只红了眼的虎。他不知那是哭过还是气恼,只能遵照李启昭的意思在儿郎身后紧紧跟着。跟着他再看一眼这白家祖宅。
“玉宇,焦尸几具?”
“十五具,舍凤踪迹不明,伯母她没能……”
婶母亡逝,白子鸿的念想被那人断了个干净。他一拳砸在被烟燎过的墙上,让那墨上添红,可这一下随灰烬一同掉落的,还有一块团鹤玉佩。白子鸿叫那黑中之白晃了眼,他匆忙将玉佩拿起,擦拭净它背面的黑灰。这团鹤玉佩是白子鸿赠与李闻鹤的入学礼,朝荣能现身于此,白子舒应当已被她救离。
“李裕乾那边有何人来过闻川镇?去过哪里?”
“千金会将至,吴其毅已入此地。我手下人来报,说他近日总往上湖闲转,恐与忠毅公一事有关。”
“忠毅公?”
“明甫重查旧案发现了不少纰漏,其中最为关键的,便是坤帝的生辰八字从何而来。他怀疑,当年的结义黄纸并未写全,或者并不是真。毕竟没有哪代君主会让自己的生辰八字随便落入他人手中。而上湖那边恰有何家祠堂,依礼法,那结义黄纸应当被供奉于祠堂之中。”
“玉宇,我现在不方便在闻川镇内走动,你可否帮我去向采莲女要回一柄玉骨扇?”
“是何质地?”
“白玉为骨,绢面无字。”
荷月十九,千金道上芳卿出游。白子鸿则待在锦花楼中对镜高束青丝,他早已摘去假面,凭着真容入楼为芳。
“玉尘~你别总束高发,多学学其他郎君,将青丝散着些才显得柔。”
“妈妈说的是,可我意在花魁,定要与他者不同。”
白子鸿将发带缀穗放至胸前,学着前几日的教导将这衣襟半敞,显露胸骨角处的芳卿贴花。这贴花是特制的茉莉花式,应和了他的芳卿之名。玉尘,玉骨无尘。他以玉骨茉莉入风尘,何其讽刺。
“玉尘,快些准备,客人们可都到了。”
“好。”
黛衣笼赤纱,白子鸿赤脚提剑行至四方桌席内。他方才在三楼栏边便瞧见吴其毅坐在东侧,故而有意将玉骨扇别于右边,以左手舞剑。
鼓乐声起,踝间银铃踏点,于销金窟中响彻。白子鸿将醉轻侯的步步姿态放缓、延长,剑刺后下赤纱垂地,提膝正踢掀起衣摆,醉意入魂,因着衣着更显媚态。四方宾客放肆打量这芳卿的身姿,不知是何人先起头掷了玉镯,引得金银珠玉纷至沓来。琴音一沉,那银芒便形似飞火破裂此间香炉生烟,黛赤交融,银铃叮当,白子鸿挽剑生花,却有意于一处扫剑下步时将那发带甩落,引得青丝飞散。玉尘抬首间,叫好声更甚,可他却将手中的寒芒指向了吴其毅。
剑尖抬杯,本是杀意交锋,却被白子鸿近身请酒所消解。他抽剑旋身,将这利刃放在了邻座的客人案上。儿郎笋指夹扇,将吴其毅赠予的玉骨扇刻意拿在他眼前晃过,而后便毫不避讳的向在座恩客展露了白绢上的墨迹。
“春宵无度。”
白子鸿依旧浸于醉态,朱唇开合,媚眼如丝,看得吴其毅好似软羽挠心。这芳卿本是衣襟半敞,可一番剑舞下来,一侧香肩已袒露在众人视线之中。这下,更是引得珠玉连连。眼看有金簪要伤及娇肤,吴其毅借护芳之名,近身相见。
“昔日还知羞恼,今朝竟能说出春宵无度,你就这般缺人疼爱?”
白子鸿合扇,以之玉骨描绘吴其毅脸廓。故作倾身之态,却又在人收手揽抱时迅速稳住。他不必掐嗓,只需开口蛊惑,回二层静待结果便可。
“玉尘,愿待公子疼爱。”
黛衣儿郎饶有兴趣地倚栏听这些客人报价,到他时,第一口价格便是羡煞旁人。
“五十金!”
这底金来自北处,看模样应是个富商。白子鸿将折扇开着轻轻扇风,目光灼灼,只盯着吴其毅一人。
“五百金!”
“五…五百金?!”
白子鸿还未说些什么,他身边的两位芳卿倒先大惊小怪起来。儿郎转目一看,原是风头最盛的牡丹和兰草。他没心思与这两人争奇斗艳,只徐徐行过,准备回到台上去牵引报出五百金的吴其毅。
穿行席案时,白子鸿忽的肩上一沉,手中也突然多了一个瓷瓶。他不知此人是暄、昭二人中谁的手下,但这瓷瓶中的东西大抵能让他不必亲自动手将吴其毅砍晕了。不过,他既然已入锦花楼,自然要让李启暄的手下多带回去些好消息。
瓷瓶入袖,儿郎赤足震铃,来到吴其毅面前。他贴耳轻语,呵气如兰,叫这贼子忍不住将他一把箍入怀中。
“这绒毯扎人,劳请公子抱玉尘回房吧。”
话音刚落,白子鸿便被吴其毅打横抱起,他轻笑一声伴那银铃响动,随这容易咬钩的鱼一同回了三楼私房。
吴其毅将玉尘郎君放至腿上,让他知晓一番自己的功劳。白子鸿这一月来几乎将那《秘卷》上的东西在各处郎君那看遍,对此已无甚所感。
“玉尘为公子斟酒。”
“原来见你时,你可没这般放荡。”
唇齿留花,白子鸿做样轻哼几声,手中却不慌不忙倒着药粉。大堂里的香里掺了许多麝香,都快将他的衣衫熏透,吴其毅闻着这些自然没空管他会做些什么。吻落耳廓,白子鸿无意识的躲闪让吴其毅认定自己找到了有趣的东西,他虽不想放过,却还是停下来将白子鸿送到唇边的玉露琼浆尽数饮下。
玉足落地,儿郎牵着恩客的玉佩,将他引上床去。可最后留在床上的,只有这恩客一人。
白子鸿动手为人宽衣解带,从此人身上搜得书信一封。他还未将书信打开,便见梁上黑影落至地上。
“谁派你来的?”
影卫不语,只是将荷包中的瓷瓶一一掏出,而后便开窗离了此地。
入夜十分,安泰殿中尽是物件碎裂之音。芙蓉和香兰站在一侧低垂着头不敢言语,只能等这帝王自己消气。若是原来,芙蓉兴许还能劝劝,可自登基之后,这帝王的脾性便越发狠戾。犯者不饶,他不但将满朝文武治得服服帖帖,就连李裕乾也不敢再有太大动静。
“玉骨扇?春宵无度?他哪来的胆子做出这种事来!”
“陛下息怒!”
足足半载,李启暄被那儿郎的话折磨到神智将失。白子鸿将他当做乘凉大树,将他当做何以归的替身,在他身边时还与他人玉扇调情。就连那吓住弘州案的玉镯都是白子鸿以色侍人换来的,他怎能不气。
帝王呼出胸中浊气,以尚存的理智劝住自己不要再做错事。一切账目,等他回宫之后再一起清算。
“芙蓉,萧玄那处清查的如何了?”
“回禀陛下,那夜最先赶到的亲卫军确为李裕乾的党羽。萧统军近日正在清查宫中亲卫军的兵籍,安泰殿这处已经查过,陛下大可放心。”
“查清只后一应连坐,杀刮随意。”
“陛下,这……”
“肃清。”
天光大亮,吴其毅倚在床上静看镜前梳妆的儿郎。与自己翻云覆雨还能有力气下床的,他倒是头一个。白子鸿早就察觉到那不善的目光,他不紧不慢将青丝低束,搭至左肩。玉尘支颐,不过浅浅一笑就勾去床上人的心魂,他勾勾手指,将那用来恶心帝王的酒色之徒召到身边。
“其余芳卿都对恩客恭恭敬敬,唯独你这玉尘,不知尊卑。”
指舌相缠,白子鸿敛眸注视,笑意更甚。他轻轻抽回手,将笋指置于唇边佯作伸舌复舔。昨日之前,他会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到这般地步。吴其毅看着眼前的妖物气血直涌,他迫不及待要他再度臣服。刚穿好的衣衫再度解落,白子鸿却似调情般环拦他的脖颈,扼住他的咽喉。
“那公子,更心仪谁人呢?”
屈指刮过喉结,白子鸿未等到吴其毅的回答,便先将人撂倒了。这愚钝之人,大抵真以为自己方才是在擦涂脂粉吧。黛影将衣衫穿好,冷笑一声便将人丢至床上。
“你也配与我提尊卑?”
锦花楼中寂然,白子鸿探看过窗外小巷后,便动身向何家祠堂而去。
牌位蒙尘,蛛网四挂。白子鸿不忍此处残败,却又不敢打扫。他告诫自己不要让感时伤怀来耽误正事,因为那迷药的长短时效他并不知晓。儿郎敲着脚下木板探寻暗格无果,又自四处墙壁寻找生机,可一圈下来,除了蛛网、白灰,白子鸿什么也没拿到。
白子鸿最后掀开台案下的围布,突然发觉这桌面的厚度似乎另有乾坤。他先恭敬的拜了三拜,而后便将何家先祖的牌位请了下来。屈指叩击,白子鸿突然觉得空响声格外悦耳,他擦净这一块桌面,终于从暗格中得到结义黄纸。
儿郎将这证物放入荷包,他来不及细看,只是迅速将一切复原,甚至不忘弄些灰来将方才擦净的位置重新覆盖,以免后来者过早发现端倪。
吴其毅总觉得欢愉如梦似幻,但看着眼前的玉尘身上爱痕依旧,就又觉得自己并未做梦。白子鸿又对他勾勾手指,却在猎物上钩后毫不客气的将人扼于床榻之上。
“你不觉得,我很像一个人吗?不过,你好像只记得玉骨扇,不记得那玉镯了。”
“白……子。”
白子鸿没有给他说全名字的机会,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是白子就够了。他看着这蝼蚁蹬腿挣扎,却最终化为毫无生机的死物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将人扼死,这便又提起剑来狠狠刺入男子的两边胸膛,这下,就算是天生心脏在右的人也该被自己杀死了。
窗扉关合,风影迅疾。白子鸿笑而不语,只是袖携瓷瓶,以花魁之身出门迎客。
金龙纵马,亲自领殿中亲卫向闻川镇赶去,他不能让李裕乾赶在自己之前捕获玉麟。日光之下,李启暄见那黑锦青麟高骑白马正在千金道上悠哉行进,不过下一瞬,这儿郎身边便只剩围困他的亲卫军了。
“带走!”
街上百姓跪退左右,将二人之间的道路彻底明晰。李启暄和白子鸿明明同沐日光,却谁也消不去那满身阴霾。
拜你所赐,我如今才会疯魔至此。
心念同声,白马向黑马行去。李启暄确实驻足,却没有彼时白子鸿的心境,白子鸿确实行向,可心中却没有半分李启暄的旧日喜悦。
庙堂失情,潭渊弃光。
昔日君臣,离心离德。
金銮殿上,白子鸿身绑铁链跪于玉阶之下。那带他回来的帝王正高坐龙椅,受着群臣参拜。他听见吴贤德的讥笑,奚吏部的叹息,还有那协政王的公正之言,却迟迟等不来李启暄的一声令下,将他投入天牢。
“陛下,臣以为此人应当交由昭明寺处置。”
“是个好提议,吴卿以为如何?”
李启暄看向那罪有应得之人,并不打算将吴其毅已死之事告知与他。吴贤仁只知自己的次子被李裕乾派去弘州处理事务,自然会应和李裕乾的话,让暄帝将白子鸿交由昭明寺处置。
“臣附议。”
“可惜,这提议虽好,却不合朕的心意。来人——”
宫人端盘上殿,那盘中赫然是一个穿骨铁钩。奚朗立于内侧,将这物件看得清清楚楚,他倒吸一口凉气,偏过头去,不敢看这帝王会对昔日眷恋之人做出什么事来。
金龙下阶,徐徐悠然,他取了盘中的铁钩行至这一言不发的玉麟身前。李启暄自那日知晓被白子鸿斩杀的亲卫军是李裕乾的党羽后,就不再信他所谓的从未真心。他想以钩穿琵琶骨为刑罚,将白子鸿关进安泰偏殿,这样,他就能将这无处可归的玉麟护在身边了。
帝王手持铁钩蹲身相视,却瞧见这人颈上的深浅吻痕犹如花开。李启暄好不容易铸起的神智,就这般被几个印记生生粉碎。他盯着那桃花潭水,收起柔情。
咫尺相望,白子鸿近乎屏息,他被这无形的威压震慑的喘不过气来,再加之那帝王眼中的痴狂,他真怕这孤狼殿前疯魔,将自己撕咬啃食。
“季凤。这重逢礼,你会喜欢的。”
“张嘴。”
最后二字几乎无声,白子鸿知他要做些什么,可犹豫再三却没能张嘴。李启暄没有给白子鸿拒绝的机会,他强迫这儿郎张嘴咬住自己的手,又以最快的动作将那铁钩穿过了琵琶骨。咬或是叫,白子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。他本已对苦痛无感,但伤他之人是近在咫尺李启暄,这些便又回到了他的身躯,将他从炼狱拽回人间。
帝王血,玉麟泪,混杂交融。李启暄独居高处太久,已胜寒寂,唯这桃花垂露烫灼体肤,将他拉下寒天,再归凡尘。
“罪臣白子鸿,自今日起囚于安泰偏殿。若无圣旨,不得探望。”
重九霜重,李启暄握着镇西捷报总算能有空闲。三个月来,他也未给自己下过圣旨,明明是一墙之隔,他却仍怕自己护不好他。他听说那儿郎将自己送的茉莉酥饼倒于院中供飞禽啄食,亦听闻他梦中所唤之名尽是何以归。
都是听说而已,不可信的。李启暄不知道自己用这话劝过自己多少遍,但今日,他总算能亲自去验个虚实。
偏殿灯火明明,暄帝在外便见那身影正于案间端坐。他示意左右不必通禀,自己一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,像年少时一样。可偏是像少年时的悄悄探望,让这帝王心中的妒怨再度翻涌。
那黛衣儿郎身后的墙上,处处是荷。
李启暄气势汹汹行至案前,没等白子鸿反应,便将他案上的东西一把夺过。
知己以归。
短短四字,李启暄便不想再看下去。他想着那句替身将这信纸撕得粉碎,扬撒一地,而后便将那试图逃离的儿郎一把抵在墙上,彻底疯魔。
“我该叫你什么?沙鸥,还是玉尘?”
“欺我瞒我,在锦花楼让他人染指,在我眼前画荷思何!白子鸿,你好大的胆子。”
白子鸿右肩上的银环与白墙磋磨,硬是将伤口扯裂,再度渗血。他看着眼前的暄帝,无话辩驳。是,他白子鸿欺君瞒君,在他面前杀人嗜血,在他眼下与旁人传情。可灭门之仇就放在那,他如今说些什么,做些什么,又与这帝王何干。
“我从未……”
白子鸿如今看着李启暄的眼睛,竟说不出那日的话。
“我……”
他不信邪便又试了一次,可结果依然如此。白子鸿慌乱难藏,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境况。哪怕是面对欧琼那个天生林猎,也只是看穿而已,不会让他说不出口。这儿郎此时的慌张,在李启暄眼中便是坐实了那些个罪状,这帝王不想听他的辩解,只想将这学不会乖巧的大猫永远烙上印记。
獠牙噬颈,白子鸿的挣扎只换来更重的惩戒。李启暄想着那日殿上所见,便不知节制地制造爱痕。他将儿郎的衣衫扯散,故意逮着他身上的伤痕落吻、舔舐,直到白子鸿一记耳光打落,才唤回他些许神智。儿郎满目莹泪,被他吓得不轻,但他却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,更是觉得,这些太轻了。轻到,能让白子鸿随时忘记。
“这月十五,是个嫁娶的好日子。子鸿哥,你可还记得《秘卷》?”
“玉尘,玉尘,玉骨无尘。白子鸿,你休想玉骨无尘……”
白子鸿的惶恐,无疑是最好的答案。李启暄笑着行出偏殿,留那儿郎一人靠着墙壁缓缓滑落。
张灯结彩,红喜贴窗。白子鸿看着眼前这些跪地求他更衣梳洗的宫人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是将门之后,是堂堂七尺儿郎,怎可罗裙出嫁?
“求公子饶命!”
“唉……都起来吧,更衣、束发。”
白子鸿妥协于这二十条人命,从床上起身。方才一醒便叫这满屋宫人搅扰,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正在青云殿中。
“公子请移步。”
盥漱罢,宫人抬手做请,白子鸿便徐步相随。几人来到屏风之内,将那正红嫁衣层层交叠。白子鹄垂眸瞧着衣上花样思绪万千,想来是白红不配,李启暄才选了金凤做这嫁衣绣样,但只有五日,着实是为难那些绣娘赶工。
“公子,可要对镜瞧瞧?”
未等白子鸿回答,那宫人便自作主张将长镜立住。九凤绕摆,金封束腰。如意云肩,玉珠悬垂。红晶石点缀于凤目之上,翠玉禁步佩随摆动作响。在场之人,包括白子鸿在内,谁都未曾见过这般华贵的红嫁。
“束发吧。”
白子鸿转身离开长镜前,在宫人的团围之下来到妆台落座。他看着摆在台上的飞凤金冠,不由得冷笑一声。这帝王是害怕自己受此屈辱后取簪自尽,才允他戴冠的吧。
“一梳梳到尾,二梳梳到白发齐眉,三梳梳到儿孙满地,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。”
玉梳过发,白子鸿听着这福语却没有一丝喜意。这一句句,若放在往昔都是吉言,可如今,确比毒咒还毒。金冠高束,宫人又为他戴上一对金枝玉镯,才将红绸盖覆。
红绸之下,白子鸿比方才平和了许多。他怎会不知这正红只可为正妻所用,怎会不知那帝王对他一往情深。他确实恨不起李启暄,却又不得不恨李启暄。天意难求,造化弄人。此间种种,李启暄为君无错,他白子鸿为子无错,错就错在,不该有这私情。
九龙行身,金封环腰。盘龙为冠,口衔明珠。李启暄对镜看衣时便想过白子鸿会是何种模样,但即便如此,他伴着夕辉在青云殿中看见白子鸿的第一眼依旧再难移开视线。
“子鸿哥,我来娶你了。”
他缓步行至近前,先是握住这儿郎的手讨个应允,而后才将他打横抱起。暄帝一步一步行出东宫,将娇人儿送入轿中。他骑上红花白马,伴着唢呐喜乐,将他的心上人娶回安泰殿。
大殿以里,是暄帝以圣旨召回的亲旧。霁月庄主戚懿宁、安南将军吴其衡、翰林学士奚朗、弘州刺史蒋澄、亲卫军统领萧玄、监察御史元咏昌,当然,还有侍奉白子鸿的芙蓉和香兰。此间,除却李启暄一人,再无他人喜笑颜开。他们看着罗裙入殿的七尺儿郎,无一不放缓呼吸,希冀这烈虎什么都不曾察觉。
“吉时到——”
白子鸿站在原地不肯再向前一步,他不想与这帝王拜堂,更不想与他洞房。
“娶已娶过,放我回去。”
“子鸿哥,你若不肯与我拜堂,我就只好让舍凤来劝劝你了。闻鹤可是专门与我传信,让我不要担心呢。”
“白子舒可是白家之后,他若回来,我可保不住他。”
“昏君。”
白子鸿咬牙切齿,却只能同李启暄行至堂前,可他不知,那座椅上放着的是他父母的灵位。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“夫妻对拜——”
“送入洞房——”
安泰殿中,除了禁步与司仪声,便再无其他声响。那八人围坐桌前,没有一句福语可说。李启暄小心的牵引着白子鸿回到偏殿,再度以同样的话,逼他与自己合卺结发。
“李启暄,你闹够没有!”
“没有。”
李启暄将结发放入锦囊之中,随后便用昔日金冠红缎将白子鸿的手臂牢牢交叠缠束绑在身后,至于那过骨银环,也被他用昨夜才在床顶上安置的链锁紧紧吊起。为了让白子鸿不弄伤自己,他只好让他与束缚为伴。
“子鸿哥~我很快就回来陪你,你最好乖些,别再惹我生气了。”
伤处钝痛,激得白子鸿不敢再挣动一下。李启暄见他安静下来,便心满意足地回去正殿同宾客宴饮作乐。
“怎么?御膳房的菜都不合口味了?你们如若不吃,我现在便回去好好疼爱玉麟。”
八人听罢此话心中一惊,旋即便纷纷动筷夹取桌上菜肴。奚朗察觉到李启暄的不满,几乎最快反应过来应当做些什么,才能将这宴席延长。
“暄后贤良,陛下与之定会相伴白首。”
“愿陛下与暄后恩爱百年。”
酒杯举落,奚朗的佯作喜悦也点通了芙蓉,可桌上其余几人都无法将这种话说出口来。吴其衡身为异姓兄长,不忍看幺弟受这般折辱,戚懿宁曾为白家军,更是见不得小公子嫁与灭门仇家。
这宴席,仅仅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,便以李启暄冷笑离席作为收场。奚朗气恼他们为何不能聪明些,却又发现自己这个半道才来的人没资格指责其中的任何一位。
帝王以秤杆挑起玉麟的盖头,却不见儿郎的娇羞之态。那咬牙切齿的憎恶模样,让李启暄的邪火更甚。
茉莉香膏浓,红嫁铺满床。李启暄将锦花楼中的《秘卷》在白子鸿身上小心实践,他有意凑到儿郎耳边,用从他那学来的蛊惑,不断羞辱他。
“子鸿哥,义兄~”
“闭嘴……”
“子鸿哥能教我帝王道,为何不把这些也亲自教给我?”
“呃…你,你这昏君!”
“昏君?那我便你看看,什么是昏君。”
今夜是满月,李启暄提早在合卺酒中放了白子鸿的药。可他不知外面正是乌云闭月,那至阳至烈之药不可在无疾时服用。
白肤染夕辉,那婉转凤鸣竟从床榻间缓缓流露。儿郎的神智正被那药点点摧残,他渐渐回握住扣紧指间的手,彻底乱了气息。
“子鸿,看我……”
“存韫……”
桃花失神,在相视一刻再难抑制此间本能,那润朗之声染上魅色,还不停唤着眼前之人。李启暄被这猝不及防地主动惹得低喘连连,他慌忙吻上那人的唇,以免自己被他的声声存韫蛊惑到失去理智。可这一吻,反倒是火中添柴,让他更难自控。
“子鸿,子鸿,你心悦谁?”
孽海沉浮,李启暄将这问题重复了数十次,直至身下儿郎气若游丝昏厥过去,他才心满意足。
“我,心悦存韫。”
水声潺潺,白子鸿在李启暄的怀中醒来时,正身处安泰殿的浴池之中。李启暄似是对他的清醒有所察觉,环拦腰间的手便又箍紧几分,让白子鸿趴伏在怀无处可逃。
“别乱动。”
“你?!”
“子鸿哥,嗓子都叫哑了,就别说话了。”
“昏…昏君,嗯~”
指按腰下,李启暄也难免因他的反应合目缓神。这句昏君确实无错,毕竟他专门推了今日的早朝,与这一清醒便不认人的玉麟在浴池之中再续行舟。既然白子鸿不肯认清心意,那便由他来做这恶人,让白子鸿好好清醒一番。
待那昏君变为声声存韫,玉麟终归是身心皆诚,与这金龙搅浑了一池清水。
“子鸿,我亦为帝王棋子,亦是身不由己。”
李启暄不知自己的话能否被这埋颈啜泣的儿郎听进心中。他如今不希冀白子鸿能为他分忧,只求他能乖些,不要再与李裕乾行那不死不休的棋局。
他不似先帝。纵使吴贤仁失了次子闹得厉害,李裕乾又暗中煽风点火败坏帝王民心。他仍旧不肯松口,偏就倚仗皇权将白子鸿留于身边。毕竟他为帝之前,只是白子鸿的狼子而已。
“存韫。”
这一声轻唤,并非混沌之言。就像是万事安好时,白子鸿站在青云殿前待他同往,同往任何地方。刀山火海,风雪寒天,亦或是风月水榭,玉阶麟台。
白子鸿盼着一声子鸿来唤回神智,李启暄也盼着一声存韫来了却疯魔。
好在,未铸就大错前,他们都盼到了。
“你就不怕我弑君吗?”
“子鸿,你其实早就明白了,不是吗?”
白子鸿无从否认。他确实聪颖,聪颖到在芝州只凭李启昭的三言两语便窥探到一切原委。嫡子为棋,长女为物,坤帝确实是乱世帝王,而李裕乾也不差,只是没有他兄长那般心思深沉罢了。或许真如志怪中说的那样,血气太盛会熄运。所以那个聪明一世的人,终归是糊涂一时,输了自己。
白子鸿心知自己自劫难后的每一句话,更多的是说与自己在听,每一个举动,也都是做与自己在看。
他能割舍身外的天光,却无法割舍心里那个。可他越是不敢沾染,就越是渴求,到最后只好让它作为恨意的容器,承载他这个爬出炼狱的恶鬼对天光的憎恶,才能勉强逃过一劫。自此,他开始怨恨天光,怨恨它无所作为,怨恨它忠奸不分,怨恨它困锁自己。即使其中许多,都是他曾立誓说过无怨无悔的事,即使他明明知道那只是束光,不是羲和。
“存韫,恕我欺你。”
这句话欠了几载,白子鸿也不知。他听这帝王轻叹一声,随即将去除尘秽的自己抱得更紧。
“你何时能先饶恕自己?子鸿,别再作践自己了。”
屈膝为奴,赤脚戴玲,他的至宝不该跪元咏昌,也不该入锦花楼。这儿郎生来倨傲,生来尊贵,能受他一跪的,只有天地与帝王。
龙凤喜烛似是换新,白子鸿窝在帝王怀中听他将自己不在时的事一一道来。他听这昔日狼子如何打压吴家,如何兵行险招为自己开路,又如何孤身高处与寒寂作伴。李启暄确实不再是没有尖牙的狼崽,他如今獠牙锋利,却未忘本心。
“存韫,这次是你赌赢了。如若我自甘沉沦,你如今怕已无命。”
“你不会。”
凤眸明明,犹映烛光。白子鸿每每看向他的眼眸,总能从中看见光亮。多年前的星辰也好,镇西营帐里的炉火也罢,他总能让自己忍不住一意孤行。
“你留了后手?”
“我立了遗诏,你要动手时,我会让你杀不得我。”
李启暄没有说明,但白子鸿却明白,这才是他行得最险的招。如若自己杀他,改日称帝的便是李裕乾。
孟冬将至,白子鸿被李启暄“扣押”在安泰殿中同食同寝。他昔日还曾抱怨过早朝太早,但现在看来,幸好李启暄还要顾及早朝。
“镇西太平,虎蛮之域也有意议和。子鸿,你真是个予瑞麒麟。”
“别贫了。安西将军也该班师回朝了,近日,还是将李裕乾看紧点。”
“你还怕他偷虎符不成?”
白子鸿点点头又摇摇头,但李启暄再怎么问,他都不愿意往下说。虎符和翻案铁证,除却何家的那一份外,全部都远在芝州惠王手中。白子鸿只需等议和一事尘埃落定,便能让李裕乾身首异处。
“待你将议和一事谈妥,我再告诉你。”
永明元年,十二月十四。那议和信的约期已至,白子鸿却只能呆在安泰偏殿之中。他为帝王换上黑锦华服,以不为人知的暄后身份,亲自为暄帝束好腰封。他看着这与自己一般高的情郎,突然有些担心自己的地位。
“卿卿~你何时才肯将这满墙的荷花摘掉。”
李启暄双手捧起儿郎的面庞,眉目之间尽是委屈。白子鸿予他一个甜头,却告知他近期是没有可能了。
“等你交出聘礼,我自然会摘。”
“卿卿想要什么做聘?江山,还是情郎?”
“江山是我的嫁妆,情郎连聘礼都还未给。”
李启暄对此话无言辩驳,白子鸿为他平路,这江山是这儿郎从十七岁起就开始蓄攒的嫁妆。他思索许久,突然想起仲凤的话。而后这薄唇便落于儿郎眉心,将自己的承诺缓缓道出。
“待内忧外患皆除,我为你摘取曜魄为聘。”
忽是叩门声响起,白子鸿赶忙将李启暄带出屏帘往门外送,可就在此时,他似乎预感到什么,不禁脱口而出一句连自己都未想通的话。
“存韫,今夜无论发生什么,你都不要离开宴席半步。”
李启暄微微一怔,却也茫然地点头应下。随后这安泰殿处,便只剩白子鸿和院外巡守的亲卫军。
一统虎蛮之域的男子叫做司来吉兰,他与三国之人的模样极其不同。金发稍卷,眉浓眼邃,那眼瞳好似虎蛮特有的绿松晶,就是这肤色倒像是吴其衡。李启暄请他入座,他却先拿出两个油纸袋让人呈上。
“昔日迫不得已伤及陛下之人,今日特先赔罪。为表诚意,虎蛮愿为坤泽上贡九载。”
“何时何地所伤,如何伤的?”
“约莫八年前,镇西关外沙场之上,一箭中肩,一箭落马。”
李启暄想起往事,却又思及白子鸿肩上并未有过箭伤,旋即明白此人为何能将好战的虎蛮部族一一收归座下。他还是请人入座,却又唤人去取白子鸿的银杏发带,来验证自己的想法。那宫人刚行几步,便被司来吉兰叫停。这男子轻念一句“猎乌”,便唤出一张宛如新月的弓,他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,却被亲卫军视作行刺。
“护驾!”
“退下!不得对上宾无礼!”
李启暄喝退亲卫军,得到了来客更多的坦诚。
“奉月台,琉璃主,便是我了。这些年岁未能出关,给坤泽添了不少麻烦,还望陛下勿怪。”
“原来是仙君,真是多有冒犯了。”
司来吉兰思及天谴一事也不敢与旧日好友相认,只催这帝王将自己的心意转交,免得他日再见之时,会被那金麟君射成刺猬。
歌舞礼乐间,两处帝王将边界定在白家军战陨之地。至于缘由,李启暄听司来吉兰说过后,也不敢向白子鸿提起。
“是我迟了一步。那日我赶到时,只见白老将军拄剑不跪,少将军立旗不倒,而那女将则身中数箭,以身护夫。待我追上联部,那军师也已咬舌自尽。满门忠烈,可惜了。”
安泰偏殿,光亮影长。白子鸿送走从芝州赶来的李启昭后,就在案前翻看志怪。他没让李启昭把任何东西留下,反倒将结义黄纸交给了他。这惠王与暄帝兄弟阋墙的事人尽皆知,把所有东西留在他那个不理朝政的闲散亲王手中,总比留在自己这要安全的多。
纸页翻动,安泰殿前突然传来兵戈之声。白子鸿匆忙熄灯欲寻一处躲起,却没能躲过黑暗之中的一记手刀。
平乐殿内寒芒闪动,李启暄一眼便认出那带头之人是自己曾救助过的伤兵。他拼命稳住殿中态势,却还是没能劝动那昔日的白家军放下手中的三尺青锋。句句昏君,刀向朝臣,最后那向着琉璃主而去的剑,引得金光羽箭纷落如雨。
李启暄眼睁睁的看着白家旧部纷纷倒下,却终究是未发一语。
原来那日,白之疆曾求援宁州,却被一纸书信骗到战陨。而宁州假作出兵,是在等生有贰心之人全全覆灭,等新将领拿虎符调兵。
今日上殿的旧部隐忍许久,只是为等镇西太平。
铁链作响,白子鸿双目被遮,心中恐惧。他拼命去喊,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。脚步邻近,白子鸿努力稳住气息,压制此时的惊慌之态,但却再听见来人的声音后失了最后的镇定。
“老夫真没想到,今朝的玉麟臣子竟在龙床承欢,沦为男宠。真真是玷辱玉麟。”
“扼杀吾儿,当以命偿之。不过,老夫还不想让你痛痛快快的死。”
“你喝了哑药,就算再怎么喊,也没人寻得到你。这五毒牢,你便好好受着吧。”
毒蛇吐信,百足扫尘,这密密麻麻的声响让白子鸿汗毛直立。他喊叫着李启暄的名字,却只是张嘴无音。他从未如此无助过,因为这回,连天光也找不到他了。
李启暄!
平乐殿中的尸首刚被处理干净,李启暄就恍然听见有人竭力唤他。他不顾萧玄的阻拦,硬是领了一队亲卫朝安泰殿赶去,可等着他的却是未被清理的旧部。
他们身手矫健,是白家精锐,而李启暄身边的亲卫军只能勉强与之抗衡。李启暄趁他们打斗,独自潜回偏殿寻找白子鸿的踪迹,他本以为白家军不会对小公子下手,却在偏殿门口看见影卫的尸体。
李启暄脚步沉沉,拾起地上的剑便踹开殿门,不管里面站着的是谁,他都对之起了杀心。电光火石间,李启暄叫那人知晓了什么是白之疆亲授的何氏剑法。他步步紧逼,将寒芒抵上咽喉。
“白子鸿在哪!”
一字一顿,却将地上之人问傻。李启暄听那颤抖的声音反问他一句时,恨不得让白之疆亲自前来索命。
“这…这殿中之人,不是你的男宠吗?”
“你将白子鸿送到何人手中去了?!”
“吴,吴贤仁。”
李启暄一剑擦人颈侧而过,直扎入地。他来不及惩治这帮乌合之众,只想快些寻到白子鸿,将他从失了次子的疯狗那处带回。他迟一刻,白子鸿就危险一刻。
“即刻下令,查抄吴府!”
牢室冰封,霜华的源头是被铁链锁于正中的儿郎。那五毒之物已然侵染他的腰间,可却被冰冻起来,落地即碎。没有他人相助,白子鸿的身躯正被霜花寸寸反噬。就在这霜冻将要侵及一方温热时,李启暄破门而入,滴血退冰。
李启暄顾不得自己胳膊上的伤,提剑即挥斩断四方铁链,将那身覆冰霜的儿郎抱进自己怀中,迅速离开这处冰窖。
热血沾染,白子鸿身上的冰花自李启暄臂膀所挨处寸寸消解,可他却没有丝毫复苏之态。李启暄亲自御马将白子鸿带回安泰殿召太医看诊,这回他不惜背负暴君之名,也要白子鸿安然无虞。
“玉麟他脉象微弱,恐怕……”
“三日之内,朕要见他醒来。如若未醒,你们便去地府探路,等着伺候他吧!”
“萧玄。”
“臣在!”
“将白家旧部绑来安泰殿前跪着!白子鸿一日不醒,他们便跪一日,若白子鸿醒不过来,就将他们凌迟处死!”
“臣,遵旨!”
帝王看着锦褥之上的玉麟泪落不止,他不明白,天意为何总这般捉弄他和白子鸿。得而失之,得而复失,他和白子鸿究竟有什么罪过,要受生离之苦,要忧死别之命。
子鸿的心口还有一方温热尚存,他一定会醒,他一定会醒……
第三日。萧玄不知阻拦了多少白家旧部的自尽之举,太医则试图以最后一剂汤药来救下太医院的命数。可如若玉麟还不醒来,他们也回天乏术了。
李启暄不眠不休地守着这恬然安睡之人,将所有事务都扔给了李启昭和奚朗去处理。他怕白子鸿醒来后看不见天光会哭,又怕自己真的看不到他醒来。
“子鸿…你连曜魄都不想要了吗?”
“子鸿,白家还未昭雪,何府还未翻案,你真的不管了吗?”
他以情话哄他,用重责激他,可安睡之人却依旧安睡。他将那冰冷的手贴在颊上,用不值钱的帝王泪来化解薄薄的寒霜。忽然那手指勾动,惊动帝王的心弦。他不再聒噪,只是放缓呼吸,静静等待那桃花重现。
这是白子鸿睁眼最慢的一次,好像乾坤之变都已成定局,他已无需再急着去问是何时辰。
“存韫。”
张嘴无声,白子鸿并不惊讶,只是轻轻抹去这帝王的泪珠。这帝王泪太烫了,生生把他烫醒,还偏就要他亲自来擦。
“别哭。”
“子鸿,你的声音……”
李启暄本以为白子鸿是睡得太久,刚醒过来还无力说话。可他又细听这儿郎的第二句言语,才没有发现根本一丝声响。帝王拧眉,无限哀意自眸中流露。原来他听见的那声竭力呼喊,是心有灵犀。
黄粱一梦,近乎将白子鸿的心力耗竭。但短短温存一刻,他便又被那梦境追捕。他用无声之声,一字一顿地将李启暄赶离自己床前。
“去、找、存、理……”
桃花闭合,这儿郎再度昏睡。李启暄轻轻割开腕脉,为照料他的香兰留下一碗帝王血来化解这儿郎身上时刻渐长的霜花。
暄帝叫太医简单包扎后,便离开此处,不再回头。
情郎再无能,也不能丢了卿卿的嫁妆。
“皇兄,吴贤仁已关押天牢,安西军内尚在清查。”
“协政王可有干涉?”
“他执令牌出了辉都,我已派影卫前去追查。”
“子清,草拟诏书,命兵部传令九州即刻严防。如某地得令不应或信使不归,定要记下回禀。”
“臣,遵旨。”
奚朗快步退出安泰殿,留暄、昭二人互通近月信息。李启昭拿出锦盒,将白子鸿藏起的真虎符献与暄帝。李启暄抚过这锦盒暗纹,又拿起玉虎符对光一照,便即刻突然明白白子鸿那日为何既点头,又摇头。
白子鸿的最后一份嫁妆,是坤泽命脉。
一月之期,云、望、宁未应,懿州斩杀信使。这回,李裕乾是铁了心要起兵逼宫。李启暄匆忙书信,最先传信安东将军雁不度,让他竭力镇压云州叛乱,切莫让叛军进入辉都。
“鹰儿,去庆霄关找雁将军。”
黑鹰振翅,于安泰殿上方盘旋两周便向东郊而去。李启暄不知它能否将信带到,只能祈愿它能避开箭羽。
“皇兄,我已通信络、弘二州,让他们让开主道,引民避难。”
“存理。”
李启暄站在日辉之下,灿若子夜曜魄。他学白子鸿的语气神态,嘱咐眼前意气风发的儿郎万事小心。无论前路如何,李启昭都不该像自己这样兵行险招,亦不该如白子鸿那般与敌手抵死纠缠。天理昭昭,他应懂得分寸,才能领那份新遗诏。
“不要往前走太狠,护好你自己。”
“谨遵皇命!”
桃花始开,白子鸿今日格外清醒。香兰见他竟能撑过半柱香不睡,便催人去御膳房取粥食糕点,又赶忙备水供自家公子沐浴更衣。
安泰偏殿中一片祥和喜悦,众人各自忙碌,唯独白子鸿心中清楚,自己这是回光返照。
“子鸿!”
李启暄得此音信,还是将各处布局小心确认后才赶来看望被自己冷落三月的卿卿。白子鸿坐在床边含笑看他,那桃花眸终于能清明许多。
帝王上前,将沐巾拿在手中为白子鸿擦着未干的青丝。这份与殿外不同的恬静,让李启暄的疲惫渐渐消散。白子鸿无法说话,却也知晓,即便自己的声音还在,也不忍心将自己探知到的噩耗告知情郎。他纵使过往再残忍,也无法残忍到告诉李启暄,这清醒是回光返照。
李启暄为这儿郎穿上新做好的黑锦青麟,又将幼时从他那处得来的碧玉麒麟佩挂在了他的腰间。比起自己和坤泽,白子鸿现在才是最需要祥瑞的人。
“存韫。”
白子鸿唤了这二字千百次,即便只张口,李启暄也依旧能听见往昔的声音。白子鸿笑弯了眼眸,主动伸手与这帝王十指相扣。这是他最后一点私心,想叫这百忙之中的帝王陪自己过完今日。
今日之后,往昔归自己,前路归他。
“卿卿,你今日怎么不赶我走了?”
我难得留你,你还不乐意了?我看见香兰折回的桃花,想听你讲讲从前。
白子鸿垫着一叠书信,将这两行字写在纸上。李启暄难得见他提这样的要求,自是欣喜多于惊讶。他一吻落在儿郎眉心,这眉间今日没有峰峦,极好。
“我初次见你是在春芳亭外的树上,那时就如今日一般桃花灼灼。我不懂什么情与爱,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少年,让我遥遥一见便一目及心,再难相忘。”
“我不知你是我那来领命的义兄,便当面冲撞了你,将你的俊俏面容说做是面目可憎、凶悍无比。好在伯凤为我支招,说你惧黑,让我用悬珠去哄你。那悬珠今日还在你枕边放着呢。”
“我幼时不爱读诗,因为总觉得那些不像是真。但我那日见你在春芳亭中斜倚美人靠,抖书落花,竟鬼使神差地回到殿中誊抄了一份《桃夭》压在枕下。自那日起,我便读诗练词,想为你独做一首。可惜,我只写了两句。平眉添锋藏山影,桃花含情携天星。”
“后来,我带你去瑶台赏月,你却落得一身病疾。你肯定不知道,我这十几年来都悄悄在你酒醉后抱你入睡,那是你最乖的时候,不会训我,不会叫我走,也不会因寒意颤抖,睡得很安稳。可我就很凄惨,晚睡就罢了,还要在你醒来之前悄悄离开。”
李启暄讲到此处,屈指轻刮一下儿郎的鼻梁,以此责他后知后觉,害自己偷偷摸摸那么久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那三日三夜高山流水越弹越凄凉,若不是芙蓉和香兰拦着,我险些砸门进去。我那时整日怕你会伤到自己,好在,你后面好了许多,只是更不愿别人在清晨吵你。我恪守这戒律到今日,若不是还有早朝,我都快不能在清晨说话了。”藲夿尛裞網
“是我愚钝,没发现最后一块茉莉酥饼是你在星幕下动心的预兆。不过这样也好,人间至宝向来都是难得的,我若轻易摘取,肯定不会长久。不过,我也没有等太久,你及冠那日,我便已在心中与你拜过堂了。”
“你说,九州中你最喜欢哪一州?是攸州啊?不过,我最喜欢芝州和镇西关,因为在那两处,我与你沐雪白首、风雪同担,像极了情深伉俪。阴阳鱼扣肯定是真的,我才不要听你与我瞎讲。至于攸州,你是想着魏郎还是想着我?你今天总算会乖乖写我了,往日我若这么问,你肯定答魏郎。”
李启暄看着纸上的答案,开心地吻在儿郎的眼尾。他今日太乖了,是为了安抚自己,才这般乖顺吧?他见白子鸿在纸上写着“天光垂怜”,更是像旧日狼子那般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。
“浮州我也喜欢。那里没有太多险情,还能让我的卿卿素手做羹汤,为我庆贺生辰。你好狡猾,自己不敢吃,让我这个小寿星为你先尝。不过也不亏,那菜肴比御膳房的好吃百倍,你让我尝,反倒给我机会多吃几口。”
“你瞒着我上战场,还受了箭伤,要不是琉璃主来请罪,你是不是要瞒我一辈子。秋猎那日也是你,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记得你满身血污,还以为你受了重伤。没想到,那都是敌血。我的至宝文武双全,不过现在,已无需再上战场了。岳丈若泉下有知,定会高兴。”
“你说我用尽千古卿卿,还说自己没有此才,写不出这些。那为何信至末尾又说,‘情之惟系,不过郎君一人耳。’你还专门把这话另写一纸,是才子的战书吗?如果是的话,我先认输,毕竟我的文采都是你教出来的,徒儿不敢欺师。”
“你还记得这碧玉麒麟佩从何而来吗?待修盖世才,比肩玉麟台。我如了你的愿,当然要讨些赏赐。亵渎玉麟是我不对,玷辱玉麟也是我不对。等内患除却,我替你摘了曜魄作聘就去跪算盘珠子,好不好?”
“子鸿,你还记得那盏祈天灯吗?我许夫妻同心同德,你许你我二人,百岁无忧、长相厮守。他们说,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。不过你是麒麟祥瑞啊,况且我的愿望虽然不灵了很久,但不还是如愿了?”
白子鸿笑着,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和神态。这愿望真的要失灵了,因为他能感受到,这次的寒意是从骨中散发。今夜是十五月圆,他的命数,真的要断了。
烛光星点,白子鸿的双目已然被霜花模糊一片。李启暄依旧与他细数过往种种,可他却不能再写字,只是微微贴靠在帝王怀中,点头或摇头。
“卿卿,今夜是十五,你怎么还未吃药?我去与你拿……”
四更锣响,李启暄才突然记起今夜是十五月圆。他想去为白子鸿取药,却被这坐在怀中的人儿扣住首后,吻上了唇。
彻骨冰凉,唤帝王醒神。
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儿郎,这才发现那柔雅眉目结了霜花。他慌忙离开那冰凉的唇,咬破手指,将帝王血抹在结霜处试图让霜花消退。
可这次,他没能滴血退冰。
白子鸿的最后一个动作,是将手中的信换到信纸之上。随玉杆狼毫掉落在地,李启暄的心也一同坠地碎裂。他眼看着儿郎遍身霜花,却无力回天。
这帝王泪落黑锦,却又扯出笑来,让白子鸿不要欺他。霜掌覆颊,李启暄不知冰冷地贴蹭,将泪珠全全化作冰粒,散落玉麟满怀。
“子鸿,你这回要我在那脚踏上再睡几日?三日?两月?三月?”
“子鸿,你说了要长相厮守,你不可欺君。你欺君那么多次,还没偿还罪过呢。”
“子鸿……我的聘礼还没给,你真的不要曜魄了吗?”
“子鸿……”
声声子鸿,再无人应。
生死同日,断绝念想。李启暄抱着他的卿卿行向金銮殿,萧玄已命人将棺椁停放,而他,则亲手将白子鸿送入其中。
长明灯前,信纸展开。
“鸿,时日无多。如若身陨,还劳君上将此信放出。李裕乾赢鸿三局,定会以为君上无援。如此一来,他不日便会倾军入都,直取帝位。还望君上,小心迎敌。鸿,定以残身之余瑞,佑存韫山河无恙。”
另三封信,白子鸿只许李启暄平定贤亲王之灾后再打开。亡妻旨意,李启暄不敢不从。
头七回魂。李启暄战甲覆身立于殿前。他毫不畏惧那阶下的乱臣贼子,只是从容不迫地将完整的虎符拿在手中,再度询问那些兵将是否执意造反。
“贤亲王私造虎符,乃谋逆大罪!朕再问一遍,尔等是否执意听令!”
宁州兵马最先动摇,可那窃窃私语很快便被李裕乾的立威止住。只见他手起刀落让宁州都督身首异处,而后便向将士许下骠骑大将军之位。但此位,要以李启暄的人头来换。
“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!就算你们现在临阵倒戈,那帝王也容不下你们这些叛军。”
李裕乾的话令他身后的士卒不敢动摇,李启暄见状只是一笑,他拔剑有声,唤来四方弓箭手,将寒芒直向那马上之人。
“放箭!”
军马四散,李裕乾领人直逼殿上,这场与天谋权,终究要李启暄亲自了结。
“锵锵!”
刀剑相击,李裕乾没有让他的侄儿分毫。这个新帝未曾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,即使剑法再好也做不到游刃有余。李启暄剑过腿袭,却叫那人的刀砍中背部铁甲。他索性撤步稳住,以低姿上挑,去划那人执刀的手。刀剑相挽,反倒是李裕乾伤了暄帝。
剑不可落。
李启暄血滴殿前,更要顾及他处士卒。他眼疾手快,先将左右威胁扫除,可那滚至身后的却将他一把锁紧。李裕乾单凭多年战意,只一瞬便举刀下挥。
鹰鸣声厉,两道羽箭相追而至,直把李裕乾的胸甲射穿。李启暄剑捅身后,在束缚开时,将李裕乾一剑封喉。
还不够。李启暄拔出剑来,在这乱臣贼子倒下前,将他的头颅生生斩落。
身首分离间,殿前声熄。暄帝将这头颅抛下御道,让此间纷乱彻底覆灭。
他垂眸细看那射来的羽箭,又转头看向白子鸿的灵堂。长明灯灼目,明明有风,那火苗却平稳不晃。
追叠之箭,百步穿杨,那是他的亡妻最拿手的杀招。
今夜头七,白子鸿从地府赶来,救他一命。
“将此间贼子,全部拿下!”
内乱平息,李启暄擦净手上血污,打开白子鸿的书信细细看来。他战甲未脱,依旧站在这长明灯前,借白子鸿的引路之光,读他的余留之言。
见信如晤
君开此信,应已得胜。鸿有未尽之策,尽书于此。
懿州之乱平息后,应将刺史一职许与元咏昌。懿州贵为粮仓,定要兴修水利,勤于治蝗,断不可因贤亲王一人而有意刁难。攸州怀瑾、安南清持不可埋没,霁月欧琼应录入少年堂,教习射术。望州兵权需收,浮州应为考校重地,至于宁州,还需君上多多抚慰。
雁将军离家久矣,切莫让其不度,待坤泽安定,便许他回虎蛮探亲。云州事务,便调琅县县丞前来接手,日后若生事端,也可让其与蒋澄相互照应。
尚书令应由奚吏部接任,吏部一职则启前兵部侍郎程效源担任。奚朗仍需历练,待其父告老还乡,便引他官拜尚书令,共理朝政。
恕臣不忠,玉麟一职,烦请君上再挑人选。
臣希冀旧案昭雪,坤泽无恙。
季凤亲笔
李启暄莞尔摇头,此上事务恐要由存理接管。他心死白子鸿生辰之时,若无这内乱,他恐已自尽相随。帝王拆开第二份书信,见其上言语,他笑也不是,哭也不行。他那亡妻当真是坏,竟以来世要挟帝王。
存韫。你若胆敢早来一步,我便将你踹入忘川河中,独身一人上奈何桥。还要将孟婆汤饮上三碗,将你忘得干干净净。来世,非何以归不嫁。
“好好好,我依你还不成吗?”
李启暄向那未盖的棺椁回应此信,白子鸿安然无声,真的像是睡着了。
这第三封信,却将李启暄的泪再度引出。
永昌六年,平安签言一语成谶。
身往青云去,心系众生苦。一朝情义疏,千里葬君骨。
鸿郎有不情之请,愿存韫葬我于瑶台山,我欲见此坤泽国运永昌。
同心同德,国运永昌。白子鸿将这重担撂下,也将他撂下了。但如此一来,他定能睡得安稳,不必再日日担心是何时辰,是否起迟。
几十载而已,弹指一挥间,他与白子鸿就能再度重逢。
“这回,还是由你来等我。” 无尽的昏迷过后,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。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,请下载星星阅读app,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。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,已经星星阅读小说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。
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,胸口一颤一颤。
迷茫、不解,各种情绪涌上心头。
这是哪?
随后,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,然后更茫然了。
一个单人宿舍?
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,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。
还有自己的身体……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。
带着疑惑,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,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。
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,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,外貌很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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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前的自己,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,工作有段时间了。
而现在,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……
这个变化,让时宇发愣很久。
千万别告诉他,手术很成功……
身体、面貌都变了,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,而是仙术。
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!
难道……是自己穿越了?
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,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。
时宇拿起一看,书名瞬间让他沉默。
《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》
《宠兽产后的护理》
《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》
时宇:???
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,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?
“咳。”
时宇目光一肃,伸出手来,不过很快手臂一僵。
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,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,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,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。
冰原市。
宠兽饲养基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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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兽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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