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城门底下不起眼的一角，默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路人，想到他们之中，大概便有不少人正在传播流言或即将传播流言，忽而感到有些恍惚。他们看上去那样朴实善良，为了生计四处奔波，承受着雨打风吹和人情冷暖……
太阳缓缓升起，难得的冬日暖阳。
我和阿峰静静坐着，看过了很多人，很多车马。大哥的身影，一直没有出现。
“吁——”随着车夫的喊声，一辆出城的华贵马车停了下来。锦帘一角被人掀起，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，“喂——，你们坐在这里做什么？”他边喊边朝我们这边挥手。
端详了一会儿，才想起这不是公子哥儿么？我和阿峰便朝他也挥了挥手。公子哥儿走下马车，摇着他那把有助于思索的扇子，向我们走过来。
“我们在这里等……朋友。”阿峰和我站起身，“你这是要去哪里？”阿峰随口问道。
“回家。”公子哥儿皱了皱眉头，“难得来东城一趟，舅母非催我现在就回去。”
“呵呵，定是惹你舅母生气了。”我勉强笑道。
“怎么会？舅母是心疼我才让我走。”公子哥儿有些烦躁地摇摇扇子，“都是那天坑闹的。”
我的心跳了一下，默然和阿峰对望了一眼。
“现在可真是谣言满天飞，有些都荒谬得可笑。”公子哥儿无奈地笑笑，“偏偏舅母全信。”
想不到公子哥儿颇明事理，我意外地看了公子哥儿一眼，觉得他的扇子也没那么碍事了。
“扇子哥，谢谢你。”阿峰语气诚恳。
“谢我什么？”公子哥儿倒是愣了愣，随即想起什么似的，摇摇扇子，“哦，我记起来了。占位子的时候，你们和盟主就认识。”他接着说道，“武术表演大会是不是破坏风水，我倒不懂。问题是，他们说盟主之所以有那日的功力，是因为喝了王大侠的骨头汤。这就太荒谬了！”
“哪个王大侠……”阿峰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。我的心，象是被人砸了一闷锤，扑通乱跳。
“王平王大侠啊……”公子哥儿诧异地盯着我俩，“你俩还不知道？今天，这个消息都快传疯了。说是盟主挖出王大侠的尸骨，炖成汤喝，吸取了王大侠这种武学奇才的灵气，才会有表演大会上那样的诡异功力。你们听听，多荒谬的谣言呐……”
公子哥儿还在说着什么，我已经全然听不见了，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冲撞。一阵一阵的轰鸣在脑子里爆裂。原来，王平前辈的遗体被人做成了利箭，靶心就是——大哥！
“好阴险呐……”阿峰喃喃说道，他看着我，神色黯然，“哥，我们或许……再也找不到了……”
怎么会不明白阿峰的话呢。盗墓人的栽赃手法何其狡诈，只要王平前辈的棺材是空的，只要前辈的遗体永不出现，那么大哥就百口莫辩。所以，前辈的遗体，恐怕已经毁掉了……而流言，无始无终，不知道来自哪里，也不会停下步伐。就算这流言听上去再是无知、荒诞，也能在无数次的重复中钻进人们的内心。而且，没有人能证明它是错的！
“阴险？”公子哥儿点点头，“这谣言确实用心险恶，反正我是不信。”我和阿峰没有吱声。公子哥儿大概也明白我俩心情不好，安抚地拍了拍我俩的肩膀，便告辞登上马车而去。
我们默然坐在城门下，阳光快要散去，大哥，还是没有来。
毫无疑问，这是一个阴谋！是什么人，躲在背后，策划这一切呢？
“明着打不过大哥，就来这一手。到底是大哥的仇人，还是觊觎盟主之位呢？”沉默良久之后，阿峰转过头看着我。
“仇人倒也罢了。就凭这些谣言，能把大哥从盟主的位子上拉下来么？”
阿峰摇摇头。我们都明白，武林盟主之位，从来都是凭天下第一的武功夺得。所以，即使当年王平前辈在武林大会之后便消失了，也并没有人来顶替盟主之位。而这个位子，也就空缺了五年之久。因为，没人知道，天下第一的王平前辈会不会突然回来。
“我担心，这只是一个开始……”阿峰眼里的忧虑让我心里忽然一震。如果大哥死了呢？难道不会再争斗出一个天下第一，武林盟主？
阿峰轻声道：“哥，你说除了前辈和大哥，武林中还有哪些人的武功排得上号？”
我明白阿峰的意思了，也许，在这些人中间，就潜藏着盗墓人……
“乘风寺的聚岸方丈，青空帮的郑帮主。还有静善堂堂主、松阳派掌门和老曲的儿媳，虽然他们三人败在了王平前辈手下，但相比别人来说，却又是技高一筹。再往下，大概就是和宋副堂主武功差不多的几个人吧。”
我掰着指头数了数，觉得武功位于一线的几个人，都不太可能是盗墓人。而且……
“阿峰，不管盗墓人是跟大哥有仇，还是想夺盟主的位子。现在放出这些谣言，不是会让大哥提高警惕，加强防范么？”
“是啊。”阿峰转过头，迷茫地望着出城的路，“还有一点，就现在这些谣言的疯狂程度，就算武林中头脑不太灵光的人，也知道是冲大哥去的。盗墓人接下来还怎么谋害大哥？退一万步来说，就算盗墓人有天大的本事，能够……害死大哥，大家也都清楚大哥肯定死于非命，必然追查。盗墓人就这么自信，能够逃脱？”阿峰又转过头看着我，“他应该暗中谋划才对啊，这么大张旗鼓干什么？”
“仅仅是为了败坏大哥名声？”我苦笑道，“倒像是老曲的手法。”
“别说老曲了，我估计老曲听了这骨头汤的谣言得气疯了。”阿峰的话音刚落，一个急切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：“你俩快跟我走！”
抬头看去，程老板的一张圆脸满是焦躁之色。大哥走的是南门！
我和阿峰从地上跳起，三两步冲到他面前。“大哥来了？”
“嗯。快走！”
我们顺着街道，几起几落，轻功似乎又长进了。在一个三岔路口，阿峰停下来，指着右面一条小道：“走这边，离南门更近。”程老板没有看我俩，埋头低声道：“盟主在……顺心茶楼。”
“顺心茶楼！”我和阿峰惊呼一声，同时沿中间的路开始狂奔。什么都忘了，忘了我们还会轻功，忘了问程老板个中缘由，只知道奔跑，向前奔跑。风从耳旁呼啸而过，吹得脸生疼，顺心茶楼，大哥居然在顺心茶楼！
密密麻麻的人头，沸沸扬扬的人声，顺心茶楼外，黑压压一片，全是东城的百姓。我和阿峰象锥子一样，凿开人群，冲上楼去。
大哥的背影依然挺拔坚毅，田浩面色苍白，颓然坐在桌前，老曲满脸怒气正来回走动。茶楼里，只有几个伙计，探头探脑。
“大哥。”我和阿峰轻声叫道。
“你们来了。”大哥转过身，神情依然平静温和，仿佛还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。
“大哥……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，我和阿峰只好默默坐了下来。
大哥又转过身，望着窗外。夕阳西下，冬天仅有的一丝温暖，也消失了。
“离开东城！离开东城！”忽然从楼外传来一阵一阵喊声。这喊声起初还有些微弱浑浊，之后越来越大，越来越清晰，象洪水就要越过堤坝，奔涌入茶楼中来。
大哥定定站着，我看不到他的脸。
茶楼里，一片静默。我以为老曲会忍不住冲到窗口骂人，结果她没有。她的脸色慢慢由愤怒变得冷淡，最后嘴角微微上扬，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，仿佛一个残酷的计划已开始在她的心中酝酿。茶楼外的东城百姓固然盲从，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，老曲如果泄愤对他们下手的话……我移开视线，不敢再看老曲。
楼外的喊声此起彼伏，间或夹杂着少数人的其余什么话。都听不清了，只有那四个字，声声入耳，句句震心：“离开东城！离开东城！”
茶楼的伙计已不知去向。这里，空空荡荡，只剩我们五个人。
没有炉火，没有油灯，没有热茶。寒意悄然潜入，茶楼如一个冰窟。
阿峰、田浩和我，互相看着，交换彼此的眼神：
怎么办，我们该怎么办？
冲下楼去，他们又能把大哥怎样
不走了，就待在东城，他们还能怎么着？
我们一齐看向大哥。大哥静静站在窗前，毫无声息。
“大哥……”我们轻声喊道。
大哥缓缓转过身来，他的目光，沉静如水：“这里太冷。你们找找，生点火，点盏灯，喝杯茶。”
大哥不打算现在走……我们没有再问，默默照大哥说的去做。老曲却是坐在桌旁，动也不动，神情专注，好像已经陷在自己的某个想法里难以自拔。
火生起来了，一盏油灯放到桌上，五杯茶冒着热气。大哥没有过来，仍然静静站在窗前。
好像已过了一百年之久。黑暗占领着一切地方，除了桌上那盏油灯发出的微弱光芒。
楼外的人声，终于湮灭于无边的黑暗之中。
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，远处偶尔传来鸡叫的声音。
“我们……走吧。”大哥平静的话语在暗夜中如此清晰。
拉了拉整晚陷入沉思的老曲，我们跟在大哥身后，走下楼去。
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，伫立在不远处。大哥稍微停顿了一下，又继续往前走。
经过他们身边时，才发现是爹、邓叔、老刘和程老板。
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，又摸了摸我的头，却没有说话。
静寂的街道上，我们所有人，都没有说话。我不知道阿峰和田浩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，只觉得自己想哭。也许是因为大哥受的委屈，也许是因为要离开爹，也许是这段日子经历的种种，象是陷入湍急的洪流，怎么也爬不出来。
“你们……放心。”大哥忽然沉声对着爹他们说了一句。然后，毅然朝前方走去。
呼啦作响的风，好似从四面八方压过来，让人忍不住连打几个哆嗦。不知道我们将去向哪里，象是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，一直走，一直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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