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聂明玦论仙门百家局势时,她折扇轻摇,弹指风云论成败,一捧江山在掌握。眉宇间,是胜券在握的自信潇洒。放眼天下,也许只有她敢视岐山温氏为无物,笑温若寒为无谋匹夫。
可今日,在随蓝忘机去云深不知处的路上,她却一路惴惴不安,甚至要在心里一遍遍鼓励自己:“你是最最英明睿智的国主陛下,他们会喜欢你的”。
很明显,她在感情上的自信不够,所以只能向别处租借,聊充底气。
然而,当蓝敏行十五岁时,她曾对一切都抱有离谱的自信:她爱的,一定会爱她;她想要的,一定能得到。可到了三十岁,这种自信通通化为对年少时自己的苦笑:这世上,有许许多多事,纵使是万人之上的名位,超世拔俗的韬略,出奇制胜的胆魄,都是无可奈何的呀。
北国十八年,蓝敏行将所有的聪明智慧用到了治国理政上,因此在感情上停滞不前,甚至隐隐有倒退趋势,这造就了一种非常矛盾的处境——
在政坛上,她纵横捭阖,洞悉人性,对方越是强悍,越是能激起她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决心,越是能令她智计百出,所向披靡。
可那一切,是用来对付敌人的。这世上,总有权术征服不了的地方,譬如感情。
而越是亲密的感情,就越纯粹,她就更容易对其近乡情怯,从而不知如何自处。
在爱情上,她眼瞎耳聋,面对重渊拔鳞刺血的痴情,她只会用责任作为回应。在亲情上,她幼稚别扭,同双亲一别十三载,重逢之后,她不仅做不回小蓝仙子,甚至连怎么做女儿都手足无措了。
不能拿当国主的那套准则来做女儿,可中间空白的十三年,隔断了他们的联系,抹杀了她原本的成长路径……蓝敏行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能拼命回忆,模仿十五岁的自己。
事与愿违,小蓝诚然没有国主的韬略,但国主也不复小蓝的烂漫。她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演绎曾经的自己,甚至将国主的才干用来讨好,都洗不脱她身上那独属于政客的气息,也吹不散她与父亲爹爹之间的隔阂。
她不像久归的游子。她像云深不知处的客人。
*
避尘蓝光四溢,明昭金芒璀璨,二者相互辉映,向云深不知处一路逐风而行。
这一路上,蓝忘机眼角的余光,不止一次地瞥到蓝敏行在整理头发。可明明先前在莲花坞时,她曾凝出水镜,已仔仔细细地将散乱的头发梳理了一遍。
蓝忘机觉得她不太对劲,放慢了速度,说道:“若是想整理仪容,可以等到家之后。”
蓝敏行停下了整理头发的动作,故作掩饰地干笑了一声:“没什么。”
可没过多久,蓝忘机却再次看到她用银梳子篦头发,仿佛有很多不安在眼中堆积,只能借此释放。
高空处长风猎猎,风吹发丝乱,她总是刚整理好,就又被吹乱了。
方才在莲花坞时,她并没有这般异样,将早餐放到魏婴门口后,便拉着自己去拜见江宗主,还让他以姑苏蓝氏的名义送了江宗主十二颗定水珠,一直进退和宜,言行有礼,并无半点不妥。
想到这儿,蓝忘机有些迟疑地问道:“方才,为何让我送定水珠给江宗主?”
他顿了顿,连忙又补充道:“你若不想说,也没关系。”
蓝敏行动作一滞,沉声道:“我会说的,很快。”
蓝忘机不解其意,但知道她一向很有打算,便也没有多问。
金乌高悬,风吹衣袂,云深不知处在山树掩映中映入眼帘。
那日火势虽大,却因扑灭及时,在经历一番整理后,云深不知处勉强恢复了往日的气度。二人落地之后,蓝忘机没有直接领她去青蘅君的处所,而是拉着她去了静室。
静室一如既往地清幽简约,檀香清泠,袅袅不绝。桌案上放着一套白衣,叠得整整齐齐,仿佛雪白的豆腐块,却独独少了卷云纹抹额。
姑苏蓝氏,每个人的抹额都是专属的,独一无二。
蓝忘机道:“既然在家里,又要去拜见长辈,自然要换上蓝氏的衣着。”
蓝敏行心中一动,转身到屏风之后,依言换上。
衣衫倒颇为合适,袖口衣襟上都绣着卷云纹,是嫡系专属的纹饰,内里护身保命的符咒也一样都不少。
她换了衣服,又细细地将头发用白玉簪盘好,在确认穿着一丝不苟后,才缓缓现身。
于是,蓝忘机看到了一个白玉似的美人,乌发雪肤,素衣若雪。
蓝敏行在他面前悠悠地转了一圈,笑问道:“好看吗?”
蓝忘机微笑着点头:“你可真好看。”
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缺了卷云纹抹额。他在心中默默补充。
蓝敏行轻敛衣袖,问道:“这衣裳很合适,是哪位前辈穿过的吗?”
蓝忘机道:“不是,是临时赶制的。”
蓝敏行惊道:“赶制?蓝氏的校服制作繁琐,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了一套出来?”
蓝忘机点头:“所以做得不十分细致,你先将就着吧。”
蓝敏行一怔,然后默默地打开乾坤袋,从中取出了自己的校服并卷云纹抹额。
她少年时,除了在家听学、外出访友,便极少穿姑苏蓝氏的校服。一来,她也知道自己做事张扬,时常闯祸,不敢穿着姑苏蓝氏的校服招摇过市;二来,她那时偏好浓丽的色彩,下山游玩时,不是扮宝蓝绸衫白玉冠的贵公子,就是藕荷纱衣琉璃钗的大小姐。在北国那些年,她的衣着则以五色水纹服为主。回到云深之后,她对这素衣抹额是既熟悉又陌生,既怀念又亲切,此后,经商也好,外出谈事也罢,就算穿便服,也一直将其随身携带。
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,睫毛轻颤,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。然后,她收敛起心绪,朝蓝忘机笑道:“你看,我带着呢。你要是提前和我说好,不就免了一番辛劳了?”
蓝忘机有些无奈,又有些好笑,觉得自己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考量纯属多余。他说道:“原是我没考虑周到,你还是换回自己的吧。”
蓝敏行摇头,露出一种孩子式的倔强:“不,就穿这身。”
说着,她将抹额递到了蓝忘机面前:“我小时候,第一次戴抹额,是父亲帮我戴的。今天,我还想要父亲帮我戴。”
蓝忘机微微一怔,心中升腾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,好像有极细的羽毛,在心头扫过。隔着时空,他仿佛看到面前的大美人成了稚童,穿着一身小小的校服,乖乖地坐着,眨着亮晶晶的琉璃眼,任由青年时的自己替她戴好抹额。
也许,在戴完之后,她还会不适应,嫌弃抹额太束缚,偷偷地将其扯松一点。然后,抹额垂下来,半遮住她的眼睛,她又苦恼地将抹额往上拉。
面前姑射仙姿的美人和脑海中稚气可爱的幼童,两个形象渐渐重合起来,充满了可爱的反差。
想到这儿,蓝忘机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。
不偏不倚,卷云纹抹额遮住了她眉间的夔龙纹。蓝忘机悉心地替她束好抹额,又将她鬓边的头发拨好。
蓝敏行终于将一身穿戴齐全,又问了一遍:“我好看吗?”
蓝忘机再次答道:“好看极了。”
忽然间,他又有些好奇她的法器,问道:“我还不知道,你的法器是什么?”
蓝敏行闻言,却是皱了皱眉,答道:“已经坏了。不过,在这个时空,它应该还是好的。”
蓝忘机不解:“此话怎讲?”
蓝敏行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,它应该还在禁*书室的第三排的暗格里。”
蓝忘机惊讶:“难道是九弦箜篌——刹尘?”
蓝敏行点头,她仿佛做了某种决定般,抚掌道:“我很久没弹箜篌了,我们现在就去把它取出来,我弹给你们听!”
说着,她便不由分说,拉着蓝忘机,跑出静室,在云深不知处的重重回廊间穿梭而过,像两只快乐的大蝴蝶,一下子便到了禁*书室。
蓝忘机暂时没能适应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,就这么被她一路带到了禁*书室,比起强调“云深不知处不得疾行”的家规,他更好奇她如何能破开刹尘的封印,刹尘又因何而损。
蓝敏行轻车熟路地打开暗格,果然从中取出一柄九弦竖箜篌,此物名“刹尘”。刹尘较寻常箜篌略小,形如半截弓背,周身斑斓蕴华,琴弦上似覆了一层薄灰,用手略微一碰,坚硬如精钢,无法拨动弹奏。
蓝敏行刺破指尖,将鲜血滴在琴弦上。鲜血甫一触及琴弦,便如烈火般燃起,将弦上的薄灰尽数卷起,终于恢复了它洁白如雪的本来面目。
封印已解,她将刹尘竖抱于怀,从两面用双手同时弹奏,调弦按微,铿铿锵锵地弹了起来。
距离她上一次弹箜篌,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了。
严格来说,刹尘并非姑苏蓝氏之物,而是蓝安昔年昔年好友——星云大师的遗物。星云大师虽是修佛之人,又一派仙风道骨,但一向性烈如火,嫉恶如仇,如霹雳金刚。他在一次夜猎时得到一截扶桑木,便将其制成刹尘,以此降妖伏魔,刹尘随其主,凌厉霸道。后来,星云大师以此误伤善良,痛悔不已,本欲将刹尘摧毁,但终究不舍,只是将其封印,交予蓝安保管。
星云大师曾有言:“若想开此封印,需要世间最有灵气的鲜血。”
沧海桑田,悠悠岁月。到了蓝敏行十三岁的时候,她好死不死,在选定法器时,竟偷偷打起了刹尘的主意,而她身边偏偏还有一条五爪应龙。
试问这世间,还有谁的血比龙神更有灵气?
刹尘封印既解,可又太过霸道刚猛,蓝敏行那时修为不足,只能勉强压制。一次操作不当,刹尘冲破她的压制,灵力不受控制地乱窜,将她的静室震成一片废墟,差点将她埋在里面。
经此一事后,还不等别人罚她,魏无羡头一个对她劈头盖脸一通大骂:“你这个小混账,才多大点,竟然敢用这么强横的法器!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!今天若不是我和你父亲来得早,你这个混账的小命说不定就要交代在这儿了!我警告你,这种你根本控制不了的东西,不要乱用!”
魏无羡继续咆哮:“你赶快给我把刹尘交上来,以后不许再碰,否则打断你的手!快交给我!!!”
蓝敏行那时的确混账得很,倔强又幼稚,死也不肯承认是自己修为太低才导致刹尘失控,说什么不肯把它交上去,又怒又气之际,竟然做出了一件令人咋舌的事——她拔出明昭,一下子便砍断了刹尘三根琴弦,又一下,把剩下的六根弦也砍断了。
魏无羡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,等他反应过来之后,触动了某种心事,他气得全身发颤,连声音都变了:“了不得了,了不得了。你本事大了,翅膀硬了,骂了你两句,你就敢拔剑砍东西了!你既然不服,有功夫砍那哑巴东西,不如来砍我!”
他转过头,又对蓝忘机颤声道:“蓝湛,赶快把这个小混账关起来,抄一万遍家规,不抄完不许放出来!还有,不许让人给她修屋子,让她露宿街头去!”
魏无羡当时真是气得发疯,全然不管话语中的逻辑问题,一时要蓝敏行牢底坐穿,一时又要她露宿街头。
蓝敏行当时真是混账得过分,竟然当即回口道:“好,我这就上大街上打地铺去!”说着,一言不合,便赌气离家出走。
其实看到爹爹那样生气,生气到连说话的声音都不像他的了,蓝敏行已经后悔了。可她实在是又幼稚又固执,全然不理解魏无羡那番怒气背后的苦心,只是一个劲地往外奔。
在她心中,她只是想收服这柄威力绝伦的九弦箜篌,就算中途出现失误,爹爹也该安慰她鼓励她,怎么反而发这么大的火呢?
她偏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,是魏无羡不理解她。
当父母和子女之间发生战争时,一败涂地的往往是父母。其实,当魏无羡产生那接近疯狂的怒火之时,他们之间无论发生何种战争,他都没有赢的可能了。
最终,蓝敏行没有露宿街头,很快就被蓝忘机追了回来。
回来之后,魏无羡没有再多说什么,蓝敏行没被罚抄一万遍家规,她的静室也在短期内就被重建好了。但那之后的两年,她没有再选定法器,而后到了她十五岁,她前往北国,那柄被明昭砍断琴弦的箜篌就这么被埋在了记忆的深谷。
回忆终了,曲却未尽。
禁*书室内,琴音袅袅,蓝敏行依旧默默弹奏,一言不发。
恍惚间,她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,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转身便走,全然不顾身后的爹爹那沉痛哀伤的目光。
她突然很想回去,去告诉爹爹,扑在他怀里,和他道歉:是她当年太荒唐幼稚了,因为足足过了二十六年,她才有收服这件法器的能力,才能游刃有余地驱用它。
但不管怎样,她总算做到了。爹爹一定早就不生气了,知道这件事之后,只会为她高兴,然后骄傲地说:“我的珠珠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仙子!”
爹爹那样爱她,什么时候真正生过她的气呢?
蓝忘机和蓝敏行沉浸在琴音中,却没发觉,门口竟站着一个人。
是青蘅君。
蓝氏三代人,一对父子,一对父女,就这样久久地静默着,凝固在乐声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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